我们的世界离不开创造，其中一大部分是艺术家的创造，那是一种能将你带进另一个世界的力量。好的艺术作品丰富你，滋养你，安慰你，震撼你，唤起你，让你获得某种不一样的存在。虽然你并不是那创造之物的主人，却能在感悟作品的瞬间润泽自己生命，同时对创造者心生敬爱。艺术家的创造，归根结底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，是一件严肃、艰难、痛苦的事情。这种努力，其结果在往昔被视为神性的显现，人们相信只有借助神明才有可能获得灵感，创造出至真、至善、至美之作。今天，我们仍旧将其视为艺术家特殊的天赋与才能，神秘而富于吸引力。艺术家独有的这种潜力，深深地蕴藏在那些令人怦然心动的作品中，它甚至超越了个人的生命极限，化身为历史、神话和种种传说。

除了博物馆里珍藏的杰作，我们该去哪儿寻找这样一种力量呢？它在今天还有可能存在吗，有可能被理解吗？其意义在多大程度上被时代的姿容所冲淡，或者是强化？它有没有被日常的重复所遮掩呢？它背负了多少忽视、误解？被罩上了怎样的外衣？它的创造者又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？……赵舒燕的作品，令我得以进入某种氛围，让我在这些难以穷尽的问题背后看到了一些开放式的答案。她的画沉默、严苛、有力，简练却意味深长，嚣张而又含蓄内敛，在力量感与自我克制之间达到了完美的平衡。我们不禁慨叹，艺术家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挣扎出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，拥有自己的思考和创造。她的画令我对于艺术创造的疑惑一下子明朗了许多，激发了我的写作冲动，这也是本次展览给我的最大冲击。

不假思索地重复已经做过的事情并不意味着创造，简单来说，创造首先是新颖的，并非艺术家一时的幻觉与虚妄，它是抽象但又真实的存在，而且耐得住世间的冷酷检验。赵舒燕的洞察力、直觉，她的酝酿和尝试很可能就是她生命所倚重的核心部分，她带着自己全部的气力与心意，去选择和吸收，去探索和自我否定……在这方面，她狡黠有力，甚至是苛刻精怪。她一面让那些安之若素的部分安抚着我们可能泛起的情绪，一面又辞色俱厉，粗粝地传达出个人心中独有的特质。她想脱胎于她所理解的艺术，而非某一位大师。她对形的感受力与她的天赋相互映衬，两者结合成一座坚硬、密不透风的坚城，既暴露又克制，突兀地横亘在我们的面前。

在世界大多数文化和文明中，创造力都与手艺的传统密不可分。做艺术家需要像工匠一样把握代代相传的知识和技能，艺术的文化价值有很大一部分即蕴含其中。创造力和手艺之间的联系持续了无数个世纪，作为画家的赵舒燕深谙此道，驾轻就熟，但却不迷恋技艺所带来的视觉效果，如光泽、质地以及各种奇幻视像，她更想让我们直面她所坚持的探索，重温她在午夜所受的煎熬，或在苦痛中强加于己的镇定，那是干涸河床里流淌出来的诗意的真实——没有方向，没有答案，喜悦和荒凉比肩而行。

在这方面，她可能正带领我们进入一个并不讨人喜欢，但却包围着你、穿过你身体的暗物质般的世界。当你与这个世界对视时，便不知不觉进入了与创造力相关的“癫狂”之境——艺术、天才、创造力，似乎永远在和“癫狂”相互挑衅。当我们在艺术作品中感到某种我们试图回避的东西时，实际上也是因为我们缺少直视“癫狂”的勇气。我想说的是，创造力并非唾手可得的廉价之物，它是引导创造者和观众走出柏拉图式“洞穴”的精神力量。

随着欧洲文明日益世俗化，特别是启蒙运动之后，创造力似乎总是与“癫狂”密切相关，这种联系在欧洲浪漫主义时期流行一时，并在19世纪上半叶达到顶峰。也正是在那一时期，创造性天才开始与酗酒、吸毒成瘾和其他病理疾病联系在一起。通过这次展览，我想告诉大家，这种关联是对艺术家的误解和伤害，这类联系过于肤浅，旨在哗众取宠。事实上，我们往往只看到了艺术家长期处在焦灼和挣扎的状态，但却忽略了其中的坚定追求和理性的力量，就像在黑夜忘记了光明的存在一样。

倘若真的像罗马神话言说的那样，每个人生来都有一位守护神，注视着自己独特的命运和个性，那么我想，赵舒燕的守护神一定是一位懂艺术的神，他护佑了她，使她成为一个与一般人截然不同的人，画出了与众不同的画，让我们感受到了艺术创造的力量。只是，艺术的创造永远是一个谜团，而拥有这种力量的艺术家却总是保持缄默，这是在暗示我们吧，我们应该去画中探寻奥妙，得到答案。感谢赵舒燕为我们呈现了这一切。

石炯

2019